一三七 五百貂锦丧胡尘4

天色微明。

黄土铺就的官道上,一行十几人,牵着骡子骑着马,正急匆匆地朝西赶去。马上之人,不断地催促着着快行。几匹高大的走骡,身上覆着大包小卷,行李箱子等物,走起路来不住地喘着粗气,打着响鼻。任凭马夫怎么驱赶,依旧还是那个速度。

一众人等,时不时地回头张望着汉城那黝黑的影子,时而传来类似鞭炮的响声,让众人不禁连连色变,脚步愈发急促。

队列前头,化妆做朝鲜人打扮的袁世凯脸色铁青着,垂着头,也不知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也许,他还在心里不住地自问着:“到底缘何至此?”

“袁大人,前头来了一对骑兵!”

正思量间,身边随员一声惊呼,引得所有人都朝前望去。只见正前方,黄土漫天中,隐约见到几名骑士正策马急行。须臾之后,耳轮中便听得阵阵马蹄响,如同滚滚而来的闷雷一般。

“大人,怎……怎么办?”

所有人都慌了手脚,眼巴巴地看着袁世凯。大家伙都生怕被日本人抄了后路。

袁世凯毕竟是见过世面,壬午、甲申之中尚且指挥若定,此刻怎会乱了心神?当即略一思索,便认定这定然不是日本人的军队。自个儿一路前行的方向,可是朝西,如今日本人在汉城不过驻军四百,其他都在仁川附近与牙山之清军对峙着呢,哪儿还会有一支骑兵来抄后路。

思索罢,当即低声吩咐道:“莫慌,不是日本人。让在一旁,咱们现在就是走商的朝鲜人。”一声招呼,一众人等忙忙活活地将骡马拉在路旁,闪出大道,静静地等着那队骑兵经过。所有人都垂了头,屏住呼吸,生怕对方来者不善。

片刻后,那队骑兵已经近在眼前。当先的骑兵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路边的一小撮人,连头都不侧,呼喝着,架着战马飞奔而过,只掀起阵阵尘土。

众人待瞧清楚了对方的打扮,所有人都是长出一口气。一身墨绿色军装,跟小鬼子的黑皮不一样。随即又有些疑惑,从哪儿冒出这么一支怪模怪样的军队?其他人不认识,可袁世凯人精一样的人物,略一猜测便明了了。从西边儿来,又是墨绿色的军装,听着骑士呼喝声明显是汉语,不用说了,一准儿是关东军!袁世凯的心猛然揪了一下:不是说关东军早在两月前已经奉命回撤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莫非……

袁世凯是越想越愕然,他断然没有想过何绍明会如此大胆!随即,袁世凯骨子里那点儿投机之心砰然而动,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若是自个儿立即表明身份,跟着关东军回返汉城,只要枪出朝王,这可就是大功一件啊。可是,回去也有不小风险,万一小命交代在那儿……

袁世凯愣愣地看着经过的骑兵,脑中不停地计算着得失利弊,一时间犹豫异常。思索间,骑兵队伍已经过了一半。只见几名骑兵护卫着一骑着白马年轻骑士,匆匆掠过。那骑士漫不经心地看了袁世凯一眼,而后轻‘咦’了一声,当即一拨马头,骏马兜了个圈儿,嘶鸣一声人立而起,随即定在袁世凯身前。

那骑士戏谑一笑,抱拳道:“慰亭兄,你我兄弟二人虽在朝鲜,却苦于无缘相见,何某一直引为憾事。不想,今日相见确实这番光景。”说话者不是旁人,正是连夜赶赴汉城的何绍明。

“何帅?”袁世凯愣住了。他想不明白,连面都没见过,人家是怎么认出自个儿的。

何绍明在马上点头哈哈一笑,随即瞧了瞧身后正在远去的队伍,略一皱眉,正要说话。就听得身后汉城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震得何绍明**战马不住地倒退着打响鼻,很是不安。何绍明安抚了战马,回望汉城一眼,随即转头道:“小鬼子这是炸宫门呢吧……慰亭兄且先行一步,兄弟抢了朝王,在于兄一叙!”一拱手,拨转马头,策马疾驰而去。路旁,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袁世凯等人。

好半天,众人这才叽叽喳喳说将起来。

“这就是关东军?方才那人是何绍明?”

“好家伙,真够张扬的,四九城的贝勒贝子也没这派头吧?”

“不是说俩月前关东军就回撤了么?何绍明怎么跑汉城来了?这话儿怎么说的?”

……

众人说话间,袁世凯却在琢磨着。话说虽然他是得了中堂李鸿章之令,准许必要的时候回返。可何绍明这么一闹,反倒衬的他更像是在逃跑。回头人家大功一立,两厢一对比,少不得背后有人戳自个儿脊梁骨。没准儿好事儿的还得参上一本,告自己个不战而逃。

与其如此,莫不如随了何绍明同返汉城。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壬午、甲申之时局势也不过如此,不如舍命一博,拼个富贵功名!想罢,袁世凯狠狠一跺脚,一把抢过缰绳,翻身上马:“我等身为宗主使臣,怎可坐视宗藩沦陷?如今关东军已然杀奔汉城,我辈男儿,自当景从!不怕死的,随我来!”喝罢,也不理会众人反应,用力一甩马鞭,策马朝东追了下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琢磨不透这位袁大人今儿是犯了什么癔症。汉城里头可是有好几百日本兵呢,关东军能打的过?

一众随员待在原地,而那几名挎枪的亲兵就不一样了,护卫袁世凯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袁世凯出了点儿差错,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随即一咬牙,也上马追了下去。

何绍明策马正奔在队伍之后,心中满是焦急。半小时前收到汉城电文,日本兵兵分两路,一路去往景福宫,一路杀奔大院君府邸。何绍明当时就急了。朝鲜几月,他一早就知道如今的朝鲜兵是什么德行了,训练不足火器老旧,不堪一战。否则,棒子也不会请求清廷派兵助其平内乱了。

就算依托着宫墙,占据地利优势,恐怕也是一触即溃。若是自个儿晚到一会儿,让日本人控制了景福宫,那可就大大不利了。

正一门心思朝前赶,就听后头马蹄声阵阵,回头一望,却见一身袁世凯穿着可笑的朝鲜商人服饰,策马追了上来,其后,还沥沥拉拉跟着几名亲兵。

“何帅,袁某愿景从大人,助大人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恐怕又是来投机的吧。何绍明只是点点头,也不答话,只是急急地朝前赶着。

片刻之后,便到得了城门之前。此刻,汉城已乱做一团。城门大开着,守兵要么四散而逃,要么便在军官指挥下回援景福宫而去了。

前头,一众先到的警卫营士兵都驻马在城门前。汉城大家伙都是第一次来,谁也不认识路,是以,在此等候何绍明的吩咐。

“何帅,沿着大道一直走,就能到景福宫。下官在前头带路。”没等何绍明询问,袁世凯便抢先而行,给众人带路。何绍明心里琢磨着,这袁世凯心里明白的很,知道如今有兵,这头功是跑不了了。他也只能带带路,沾沾油水。

“进城!碰到小鬼子直接用枪子儿招呼!”

“是!”

一声招呼,大队骑兵鱼贯而入。

景福宫门口。

大鸟圭介赤膊上阵,一把年纪抡起武士刀来依旧孔武有力。主帅如此,其他日军自然奋勇。斧凿刀砍之下,大门已经被开了个口子,周遭更是破烂不堪。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日军一阵阵排枪打得墙头的朝鲜兵抬不起头来。偶尔起身还击的,无一不被击落墙头。小半个时辰,零落的枪子儿只击毙了两名日本兵,而朝鲜兵这会儿伤亡已经过了二十。日本兵操练数年,可不是惫懒的朝兵可比的。

眼见大门松动,大鸟更是兴奋,干脆退了上身衣服,嚎叫着,招呼周遭士兵卖力凿门。巨大的朱漆大门,随着挥舞的斧头在颤抖,一下两下三下,而后,终于‘碰’的一声倒伏在地。

大鸟圭介脸色更是兴奋,高举着武士刀,喊一声:“占领王宫,抓住李王!”随即,如同年轻了二十岁一般,率先冲了进去。身后,绵延不绝的日本兵嚎叫着,也冲杀了进去。

宫门一倒,守卫的朝兵最后的那么一点儿抵抗心思也没了,或是干脆翻了墙头,朝宫外逃去,要么撇下武器,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大鸟当先一步,赶过去,一刀劈倒了一名慌不择路的朝鲜兵,从后颈迸出的鲜血,喷了大鸟一身一脸。血珠子溅了一身,大鸟胡乱地抹了一把,又嚎叫着四处冲杀而去。

主帅如此,生生刺激了一众日本兵。宫内的内侍、宫女,纷纷遭了殃。跑的慢的,就是一刺刀,而后捂着伤口惨叫着倒下;跑的快的,成排的枪子儿招呼着,没出去多远便被撂倒在地。一时间景福宫内枪子儿乱窜,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眼见大局已定,大鸟圭介也收了狂暴,拄着武士刀吩咐周遭日军占据险要位置,控制景福宫。而他自个儿则带着一队日军冲向宫内,那里,有被日本政府既定为是朝鲜傀儡的朝王与闵妃。

而此刻,景福宫交泰殿内,朝王高宗与闵妃就这么坐在**之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口,等待着征服者的到来。

朝鲜地小国弱,一直在日清两国的夹缝中求存。国内自然滋生两派势力,或是亲清,或是亲日。高宗生父大院君,那是亲清派的首领。而闵妃,仗着高宗耳根子软,多年来提拔自家亲戚,一度让闵氏一族权倾朝野。一八八二年,正值朝鲜大旱,军队人心浮动。大院君趁此机会,利用局势攻击闵妃**,说其外戚掌权,从而趁势夺权。

闵妃失势之后,自然心有不甘。暗中扶植开化党,引为臂助。双方势均力敌,总体来说,还是大院君一系要强一些。毕竟,朝鲜连文字,都是汉人给造的,文化传承更是不用多说。所以,士大夫更加倾向于大院君。

而后就是甲申之乱,开化党打着强国的招牌,企图投向日本。却不想,走脱了朝王,而至于其到庆军大营求援,袁世凯领兵平乱,开化党这才彻底失败。

他们闹的欢,更多是因为朝王高宗实在是个无能且优柔寡断之人。高宗夹在其中,更多的时候是做一个传声筒。哪方得势,便传哪方的旨意。

两党相争多年,朝鲜几乎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到了今天,反倒将这大好江山落入了日本人之手,可谓莫大的讽刺。

“大王,是臣妾辜负了大王。”闵妃此刻哀莫大于心死,目光呆滞,机械地说着。

朝王李熙无奈地笑了下:“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朝鲜,怕是要沦入日人之手了……不知大清何时能助朝鲜恢复河山。”顿了顿:“爱妃,朕一直不明白,爱妃与父亲都是一心为国,为何要斗来斗去,不能静下心来商量着办呢?早若如此,何至于如今让日人攻入宫门?”

闵妃只是苦涩地笑了下,没有作答。权利,这东西实在太诱人了。哪怕刚开始大家都是出于单纯的目的,一心为国,可最后难免不被权势所迷惑,而至于……当然,仇恨,更容易让人头脑犯浑,尤其是女人的仇恨。

此刻,她只盼着那个负心汉袁世凯早已死在日军手中。闵妃扬起了头,双眼满是绝望。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告诉她,决定命运的一刻快到了。

日本人,是铁了心要朝鲜亡国。至于朴泳孝所说的那番话,那些承诺,闵妃压根儿就不信。看惯了百事的她知道,国与国,从来都只讲利益。

叹了口气,闵妃道:“大王,臣妾辜负了大王。看来是无法弥补了……此刻,唯有与大王一同面对了。”说着,她伸出手,覆在李熙手背之上。

李熙反手,握紧。二人随即对视一眼,随即神色黯淡地看着房门。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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