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乌鹭秦事(5)

赵佗的脸色霍地沉了下来,就连闻声赶来的屠睢也脸色大变。二人同时望向了营帐外头。只见远处的山头上涌出了无数半人半兽的怪物,尖啸着,狞笑着,挥舞着兵器和厉爪,扑向了营帐中惊恐万状的秦兵。

领头的是越人的将军桀骏,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变成了一个六臂八足的怪物。他挥舞着兵器,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人畜皆被打了出去。而且他身边的其它妖异也都是越人士兵所变,力大无穷,残忍之极。

秦兵虽然训练有素,但又哪里是这些妖异族的对手,转眼间秦军的营地已经完全变作了人间地狱,到处都是各种怪异的妖兽异族,到处都是被杀戮的秦兵尸体,一片腥风血雨。

屠睢眼见情势不妙,他让赵佗带兵在营帐外抵挡,而他则冲到关押越人俘虏的牢笼中去将那些已经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战俘带到军前来。

屠睢让那些战俘一字排开,跪在阵前,然后他对着桀骏大喊道:“若进,则残。”

桀骏看见自己屡遭凌虐的族人,又悲又怒,他大吼一声,腾空而起,扑向了屠睢。他手下的越人更是愤恨不已——那些饱受摧残的战俘就是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姊妹,他们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他们跟在桀骏的身后,蜂拥而来,一齐向屠睢扑去。

见自己的言语威胁无效,屠睢决定来点儿狠的。于是他挥手发令。站在越人俘虏后面的刀斧手得到命令,纷纷挥刀而下。

霎那之间,鲜血四溅。一排右臂齐刷刷地滚到了地上。那些可怜的战俘莫不痛叫着倒在地上,悲号之声不绝于耳。

亲人的鲜血点燃了越人战士的怒火,他们咆哮着,嘶吼着,誓要上前将屠睢碎尸万段。可是他们刚刚向前推进了半步,血光又现,这一次,落下的是一排头颅!

一瞬间,越人士兵都站住了。他们无声地凝望着眼前无头的躯体,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情景。

屠睢如一个浑身浴血的魔鬼,他身上的衣衫瞬间被沾满了血迹,他的脸上也浸染着越人老小的鲜血,“若进,则杀!”屠睢轻蔑地看着桀骏,为自己成功地制止了桀骏的部队而得意洋洋。

桀骏的眼睛几乎要怒出血来。他恶狠狠地看着屠睢,握着兵器地手高高地扬着,指节“嘎嘎”作响。

屠睢仰天大笑几声,高傲地对桀骏道:“尔等果是禽兽所生!”

他的话音未落,身后有两个士兵抬出了一个笼子,笼子里关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还有一头野狼。

那头野狼正骑在女人的身上,准备侵犯她。女人拼命抵抗,她手臂上的皮肉已被野狼啃了个干净,但她仍然不甘于被野狼侵犯,一双只剩下了骨架的手臂,死死地抵住了野狼的脖子。野狼被惹怒,抬起利爪,霍地一下划过了女人凄楚的脸庞。

桀骏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女人身上,眼底全是哀恸欲绝的神色;女人的目光也于此时定格在桀骏的脸上。两人的目光于空中交汇,凝止。终于,女人落下泪来。

赵佗的身子赫然一震。桀骏的母亲啊,哪怕被野狼吃肉啃骨,哪怕遭到了野兽的侵犯,她都不卑不亢,从未掉过任何一滴眼泪,现在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她终于落泪了……

“桀兮骏兮,执戈朅兮。得见君兮,中心如醉。桀兮骏兮,为我前驱。使我首离,与子同仇。”

桀骏的母亲幽幽地唱着,歌声凄厉而深情。桀骏听见那歌声,突然屈膝跪下,眼中淌出了汩汩的泪水。在场的越人士兵莫不跟着他跪倒在地,朝着自己被俘虏的亲人跪拜起来。

“桀兮骏兮,执戈朅兮。得见君兮,中心如醉。桀兮骏兮,为我前驱。使我首离,与子同仇。”

桀骏的母亲含着眼泪,笑了,就像美丽的木棉花。她低声地吟唱着,用只剩下了骨头的手指戳进了自己的太阳穴。

“桀兮骏兮,执戈朅兮。得见君兮,中心如醉。桀兮骏兮,为我前驱。使我首离,与子同仇。”

一时之间,所有的越人俘虏都开始吟唱那首歌曲,凄厉的歌声穿透了黑夜的苦楚,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传入了屠睢的耳中。

屠睢有些慌了,大叫着让手下塞住越人战俘的嘴,让他们不再唱歌。可是,秦兵们才碰到越人的身体,他们的口中便流出了殷红的鲜血。他们的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微笑,缓缓地倒地。他们早已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桀兮骏兮,执戈朅兮。得见君兮,中心如醉。使我首离,与子同仇。桀兮骏兮,为我前驱。”

在悲壮的歌声中,桀骏怒吼着举起了长戈,他的脸上带着还未风干的眼泪。

“桀兮骏兮,执戈朅兮。得见君兮,中心如醉。使我首离,与子同仇。桀兮骏兮,为我前驱。”

在悲壮的歌声中,越人士兵们大声地嘶吼着,手臂用力挥动,手中的兵器熠熠泛着寒光。

赵佗呆呆地站在屠睢的身后,被眼前的景象石化了。他19岁获赐护驾御剑随始皇出巡,20岁被封副帅随屠睢率领50万大军征战岭南。他经历过无数残酷的战役,杀过无数的敌将,立下了无数的战功,可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悲壮的场面。

生凭第一次,他不想再为将,不想再打仗,不想再建功,他只想一切赶快结束,他的双眼不再看见血腥,他的双耳不想再听见号哭,他的双手不想再屠戮生命,他的心口不想再遭受重击,他的良知也不想再遭到刨问。

何战?何争?赵佗一遍遍地在心底问自己,可是他给不出答案。有些事情,从开头到结尾都是错的,所以它必将有一个惨烈的过程。

就在赵佗失神的时候,他前头一棵巨木背后,忽地人影一动,竟是屠睢带着十几个秦兵将孤身杀来的桀骏团团围住。

桀骏虽然被困,却毫不惧怕。他仗着自己的身手,一直凝神戒备,虽然屠睢带着士兵屡屡突起发难,他却并不慌乱,不退反进,直接就冲向屠睢,倒把他吓了一跳。

屠睢见自己打不过桀骏便心生歹计,他故意露出一个破绽,吸引桀骏猛攻他,又暗中对几个士兵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悄悄退出了战局,从桀骏的身后袭向了他。等桀骏反应过来,他已经腹背受敌,无法逃脱了。

眼看着屠睢的宝剑就要刺穿桀骏的咽喉,赵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念头,他竟然抽出宝剑,想也没想便刺向了屠睢的心脏。

屠睢万万也没想到自己手下的将领会突然生变,他张大了嘴巴望着赵佗,脸上的表情不可思议的扭曲在一起。就连桀骏也感到十分意外,他举着兵戈,也忘了在屠睢的胸口上补上一剑。

三人无声地对望着,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赵……赵……廷尉反了!”最后还是一个秦兵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众人才从方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

屠睢呕出一口鲜血,带血的手指着赵佗,脸上都是无法置信的表情,“若……若……”

屠睢的话还没说完,桀骏便在他胸口补了一剑,屠睢狂吐了一口鲜血,双目圆睁,倒在地上,绝了气。即使是死了,他的手指还是直直地指着赵佗,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要背叛自己。

温热的鲜血飞溅而起,落到赵佗脸上。他呆呆地握着宝剑,脑海中一片空白。

帮了桀骏,他一点儿也不后悔,他不愿意再看到有任何的越人惨死在屠睢的刀兵之下;可是杀了屠睢却又让他痛心疾首,屠睢虽然残暴,却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他带兵纪律严明,作战顽强,若不是有他的努力秦军万不可能和越人对战这么多年。而且屠睢还对他有恩。当初要不是他极力推荐自己,他也绝不可能担任此次岭南征战的副将。

矛和盾在赵佗的心中激战。忠非忠,叛非叛,他这是怎么了?

赵佗愣愣地站在原地,满目都是殇战的场景。不管是越人,还是秦兵,当他们的兵戈刺进对方的身体时,留下的只有惨叫和鲜血。

何战?何争?赵佗又一次在心底问自己。他还是没有答案。有些事情,如果从来都没有对过,那么它还有什么意义呢?

赵佗的手掌霍然松开,宝剑“铿锵”一声掉在了地上……

回忆过境,赵佗不禁仰天长叹,悲从中来:“年年战,年年殇,旧仇未泯新伤至。战无胜,战无败。只添新人哭旧人。佗愿以死止战,却不得不战,悠悠苍天,岂无目乎?”

听见赵佗的感慨,徐巿猛然一震,他忽然想起了齐王建。他那句让他至今无法参透的话语又一次回响在了自己耳边。他好像开始有些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了。

“廷尉果不欲战乎?”

“佗实不欲战。”赵佗说,“然陛下欲踏平宇内,威加四方。越人不降,恐战不止,佗愿可得乎?”

就在赵佗发出这声疑问的时候,桀骏从他身后的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站到了赵佗的身旁。从他的眼神里徐巿看见了和赵佗一样的疑问。

徐巿凝望着他们,沉思了许久。最后他缓缓地吐出了五个字:“不战,亦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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