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外,大雪连天。如果这个时候谁稍微测试一下温度,肯定会惊讶地发现,还没到冬至,这个时候的气温竟然已经下降到了零下二三十度。这样的天气里,就算穿着这个时代最好的皮毛衣装,从暖和的屋子里甫一出来,立即就会被打得浑身冰凉。
可就是在在这种天气里,文廷式文大翰林却感觉内里有一团火,仿佛要撑破胸腔迸射出来一般。脑门子,更是现出了汗珠子。他心里头急啊,出京之前,已经风闻圣主被囚,帝党领袖翁同龢也被锁拿了,整个北京城天翻地覆,抵挡份子人人自危。他能想象到,只要时间一久,等慈禧扫清了朝廷里所有的羁绊,帝党,乃至于光绪,都再也无法翻身。
这种焦急表现在他脸上,更表现在他身上。纠结着眉头,手足无措,来回地踱着步子,眼睛始终盯着前方还在叙话的翁婿二人。
良久,他终于忍不住了,一跺脚,就要上前。
一只手拉住了他,回头一瞧,却是始终淡定的张佩纶。与文廷式不同,张佩纶心里头要平稳得多。他宦海浮沉几十年,历经波折,心里头的信条也就变成了‘尽人事听天命’。此番千里迢迢从天津跑到关外,图的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此刻,后党复辟,慈禧重新掌权,二十营的北洋练军也入了京城,连停战的条件都应了下来,在他看来,已经是无可挽回。
何绍明走了一条根李鸿章完全不同的路子,前方到底如何,张佩纶心里没有数。不止是他,恐怕就是何绍明自己,眼下也没数。毕竟,妄图用一人之力而逆天改命,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眼下整个历史已经变得不太一样了。很有可能,何绍明所熟知的历史不再重现。那么,他穿越以来最大的优势就将殆尽。此后种种,只能凭着自己的能力,还有一些运气了。
张佩纶微笑着拉住了文廷式,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张幼樵,你这是什么意思?”文廷式气急败坏道。这二人分属帝党与北洋,而北洋这个强藩又是慈禧的支持者,是以,二人之间交往淡,且彼此很有戒心。眼下后党逼宫,文廷式急在心里,自然就把怒气转嫁到了张佩纶身上。
“文大人,稍安勿躁……您此刻前去会有用么?”
文廷式一甩袖子,急道:“怎么没用?本官有今上血书衣带诏,天下臣子见此,如同见皇上……”
张佩纶仔细地听着,眼见文廷式越说越激动,却只是笑而不语,待到最后才插嘴道:“文大人,书生意气……书生意气用不得啊。一封诏书而已,这种时候,全凭本心,人家愿意信这是真的,那这就是真的;人家要是不信,你就是说死了,甚至把皇上请过来,那也是假的!”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文廷式已经气得脸色发白。
“什么意思?呵呵。”张佩纶收手,随即侧身望着远处交谈热烈的翁婿二人,似自言自语道:“诶呀……以前大家伙儿觉着这大清是有点儿不对,可怎么琢磨也没琢磨出哪儿不对,都寻思着,兴许就是应了那句‘雌鸡司晨’。都想着,也许,这圣主出来了,这天下也许就变好了吧?可结果呢?……失望啊,此战过后,无论结果如何,这大清都得变天了……”
张佩纶的话可谓字字诛心!仿佛一连串的刀子一般,扎在文廷式的心头。是啊,圣主出来了,也没好到哪儿去,反而……这大清,难道真要变天了?
这头场面尴尬了下来,一片寂静;连带着那头,气氛也有些沉闷。
翁婿二人叙话良久,终于话锋一转,说到了点子上。
“绍明,你这是何苦呢?现下谁都瞧出来了,皇上不顶事儿,这天下,还是老佛爷的。你此番的举动,就是以卵击石啊!”
“我知道你有能耐,而且大了去了。从朝鲜一路杀了个尸横遍野,你这顶子,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鲜血染红的。年轻人,恃才傲物本没什么。可现在你已经进了这官场了,官场讲究什么?和光同尘!这大清朝就是那么回事儿,搞不好了,也坏不到哪儿去。可你从籍籍无名一路走到了权利顶峰,到了这个时候,你再鹤立鸡群,不是等着人家参劾么?”
“有句话,是你岳父我这么多年官儿当下来,总结的。官场上,讲究的就是个脸面。大家无论私下怎么斗,表面上可都留着面子,谁也不先撕破。为什么?谁撕我脸皮,我跟谁拼命。你呀……诸军皆败,你独胜,功劳全在你身上,错儿全是别人背。这已经是扫了大家伙儿的脸面了……你别张嘴,听我说完!不但如此,你还把那四个混蛋给砍了,这不是打朝廷一耳光么?”
“是,你现在确实威望十足,全天下人都看着,盼着你何大帅打胜仗。你要总是打胜仗也就罢了,可你想过没有,一旦你败了呢?我告诉你,一旦你败了,立马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北洋、朝廷那些人,可眼睁睁看着呢,就等着抓你小辫子!”
“没错!你何绍明能耐,你看不上那些混吃等死的老家伙。你是不是觉着有天下百姓拥戴,就没人敢动你了?你知道袁崇焕怎么死的么?冤死的!可他死的时候,旁边儿围着上万的老百姓,等着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朝廷要想坏你名声,有的是路数!”
“再说说现在,我就不信你瞧不明白现在的形势。老佛爷执掌权柄几十年,肃顺能不能?鬼子六厉害不?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一个个都败了?想当初曾公也跟你一样,手握重兵,可结果呢……再说皇上,年轻,冲动,志大才疏,这些事儿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也就是那帮子腐儒捧臭脚,想做什么名臣。名臣是那么好当的么?有几个名臣是好下场?”
“绍明,你听岳父一句……算了吧,别跟着翁同龢瞎起哄了,没前途。搞不好,就是家破人亡。就算你不考虑自个儿,也替我闺女考虑考虑,替我外孙女儿考虑考虑。你只要不入关,怎么都好说,他日的成就,绝对不下于李鸿章!”
长顺这话算是掏心窝子了,实打实地在替何绍明考虑。不清楚未来如何,站在这个时代背景,处在这么一股子风气之中,这番肺腑之言,也算是极其明智了。何绍明穿越以来最大的转变,就是学会了换位思考。后世,世人都骂李鸿章是国贼,试想,李鸿章已经算是一时人杰了,他尚且做不好,那么假设你不清楚未来,你能办得比他好?
就算你知道未来,历史轨迹就是那么好扭转的么?整个大清官场,却如长顺说的一样,都在混日子,你不混,你就会被排挤出去。好不容易上位了,还得防范来自各处的明枪暗箭,还得处理好自己政见与朝廷之间的矛盾。整天的经历都花在了扯皮上面,还有精力办事儿?
听着这番话,何绍明心里头感动,大冷天,心里头一直都暖洋洋的。除了欣慰于眼前的亲情,更欣慰于,还好他没走李鸿章的老路。幸好,他熟知历史,幸好,他从一开始就跳出圈儿外,不在这浑浑噩噩之中,幸好,他还有着一个中国人的良心。幸好啊!
长出一口气,恭敬地给长顺鞠了一躬:“岳父,女婿让您费心了……您说的这些,小子都明白。李鸿章说的明白,这大清就是个纸糊的破房子,他在不停地裱糊着,拆东墙补西墙。而后大家伙儿都在内里闭着眼等死,过一天是一天。这些,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说话间,何绍明抬起了身子,脸上已经挂上了一抹苦笑:“我也想过过安稳日子,娇妻美婢,家财颇丰,闲时抚琴弄棋,寄于山水之间,神仙也不过如此……只是,只是我还有良心,一个中国人的良心。我不能眼瞅着国土沦丧,自个儿却搞什么和光同尘。有些事儿,总要有人去做啊。”
“绍明……”
“您听我说完。”这回轮到何绍明不容插嘴了。“我曾经有一个噩梦,在梦里,对面那个蕞尔小国,就是那个被咱们整整压制了三千年的岛国,突然就打上了门,而且还打赢了。逼得咱们割地赔款,朝鲜没了,台湾没了,就连辽南也是用了三千两银子才赎了回来,里外里赔款两亿三千万,加上利息,总攻赔款四亿多。那个恶邻,就是靠着这笔款子,买轮船,办军队,此后整整欺压了咱们五十年,五十年啊!直到五十年后,咱们才用几千万人的性命,把这个岛国赶走。岳父,你说,我能眼睁睁看着噩梦成真么?”
“那到底是噩梦……”长顺到底还是这个时代的人。这个时代有一个特征,整个社会,被儒家的风气包裹着。儒家讲究个家国天下,这家,始终放在国家之前。
“岳父,我这次入京,不是为了皇上,更不是为了什么帝党。我就是为了自己的良心,我就是要告诉天下人,中国,还有可战之军!只要关东军一天不倒,日本人,一天也别想骑在咱们脑袋上!”
长顺久久无语。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呢?自保与报国之间,怎么抉择是个问题。这个时候,明显就是,报国反受其害,自保倒是有功。眼前,自己女婿就如同榆木脑袋一般,怎么说,也听不进去。抱着一个念头,就打算撞南墙了。叹息一声,道:“绍明啊,我顾及你的脸面,始终没有说……眼下这全军都传着,说你是大清的曹操啊。”
何绍明微微笑了笑:“曹操怎么了?他爱新觉罗家把天下弄的一团糟,还不许别人站出来收拾山河了?我瞧着,这天下也该易易手了!”
震撼!此言一出,震得长顺直发傻。这什么意思?挑明了要造反啊!他做梦也没想到,自个儿女婿竟然是这么个心思!
良久,长顺无力地摇了摇头,对着何绍明一摆手:“到底是老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这耳力愈发的差了,回头也该告老还乡了……绍明,你且去吧,我拦不住你,也没法儿拦住你。我就要求你一件儿事儿,好好待凝香……”说着,不待何绍明反应,已经转身往回走了。片刻之后,长顺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喊了出来:“打开城门……放关东军进城!”
一四年十二月七日夜。吉林练军退出锦州城内,放关东军进城。时,吉林将军长顺百般劝阻,扬言与何绍明决裂,依旧无法拦阻。长顺迫于万多关东军的武力威胁,只得在其过城之后,致电朝廷,将详情告之,并请朝廷降罪。
京师,紫禁城,慈宁宫。
连日来大展拳脚的太后老佛爷,总算睡了一个安稳觉。停战的照会已经发了过去,谈和的全权大臣李鸿章也进了京城,除了北面还有个何绍明不安生,这天下,总算是太平了。李鸿章本就受制于慈禧,从前鼎盛的时候尚且如此,此刻实力大损,名望大损,又怎么拗的过老佛爷的旨意?
老佛爷睡得香甜,值更的太监宫女总算松了口气。这位主子,出了名的睡不实成。夜里头总是有精神头,坊间传闻,这老佛爷就是夜猫子托生。这话虽说有些夸张,可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尤其是前几日,皇帝差点儿跟老佛爷撕破脸皮,这老佛爷一宿一宿的不睡觉,可着劲儿的折腾人。光是太监宫女,就有好几个倒霉的。
眼下听着鼾声都起来了,看来是今儿算是消停了。
几名垂立的太监宫女正打着哈欠,偷偷养神,就听外头‘蹬蹬蹬’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领班的太监当即就急了,捏着嗓子斥责道:“外头是谁啊?仔细这点儿,惊扰了老佛爷,小心拔了你的皮!”
“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却是一脸寒霜李莲英。
这么大动静儿早就惊扰了慈禧,她刚刚转了身子,就听李莲英哭诉道:“老佛爷,大事不好,文廷式带着皇上的诏书,找了何绍明,眼下何绍明带着关东军已经过了锦州,眼瞅着就要叩关啦!”
“啊?”大吃一惊之后,一瞬间,慈禧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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