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乌鹭秦事(4)

岭南之地,薄丛之中。

天色渐明,曙光透过依稀的晨雾投射而下。一声鸟啭,在某个不知名的枝头响起。寂静的森林蓦然从沉眠中苏醒,未有多时,到处都是清晨的“喳喳”声,就像温馨的朝安。

枝叶间漏下的光辉开始稠密起来。幽林中到处都是如纱的白雾。人走在其中,就像行走在梦境里,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大约在半个时辰以前,徐巿和赵佗一起进入了这片雾气之中,可是走着走着,赵佗便不见了。徐巿寻了一阵,不见他的踪影,只得继续向迷雾深处走去。

又走了一会儿,徐巿突然停下了脚步,面露忧色地望着前方。前方的雾气远远比其它地方更加浓厚,颜色也并非纯白,而是显得有些发红。远远望去,就像有一团血云凝聚在空中,让人看不真切。

徐巿不由得提高了警觉。他放慢了脚步缓缓前行。当他走到密林中心的时候,红色的雾气忽然在他面前渐渐散了开来。雾散之后,森林中间现场了一个尸横遍野的战场。秦军和越人的尸体,四处横倒,堆叠如山。

徐巿走近察看,但见秦军的尸体具具骨骼折断,表情狰狞,仿佛死前都经历过了极其恐怖的折磨;越人的尸身虽然也是残缺不全,但他们几乎都是微笑着的,死去时的样子看起来很幸福。风在林间呜呜而过,既像死去的秦兵在哭泣;又像已亡的越人在大笑。

为什么同是赴死,却有如此迥然的状态呢?

沉思之际,徐巿的耳边幽幽地响起了一声神秘而悠远的声音,既像是九天仙神的梵唱天籁,又像是幽冥孤魂的轻声低语。

“魂兮归来,得人肉以食,以其骨醢些。魄兮归来,得人轮以养,以其血祀些。”

徐巿的身子一震,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幅幻象。他仿佛来到了一片尸横遍野的山林中,四周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脚滑腻腻的,便是满地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大地。

一阵喊杀声由远及近,响彻山林。转眼之间,一团黑影便如猛涨的海潮般涌到,当徐巿终于看清那团古怪影子究竟是为何物时,他顿觉手脚一阵发凉。

那影子竟然是一支半人半兽的部队!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六臂八足的巨人,他挥舞着戟,仿佛在用鲜血画画一般。

巨人的左边站着一个虎头人身的半兽人。他右臂上插着一支箭,鲜血从他的手臂上流淌而出,他却不管不顾,脸上带着笑容,用不熟练的左手死命地砍着;在巨人的右边,一个长着蝴蝶翅膀的女战士已经杀红了眼,她大声的吼叫着,嘴角甚至流出血来。可是,她的脸上却带着让人费解的笑,似乎一点儿也不疼。

须臾之间,半兽人军团就杀到了徐巿的眼前。他们就像幻影一样从徐巿的身上穿行而过。

近距离的接触下,徐巿才发现那些半兽人士兵的身上全都遗留着让人触目惊心的可怕伤痕,可他们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他们幸福地笑着,脸上莫不写满着视死如归的豪情……

相似的情景让徐巿突然想到了那些含笑的越人,他们脸上的神情和虚境中的半兽人士兵何其相像!这些人慷慨赴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笑声,叫声,喊杀声,动天彻地。徐巿被这夺人心魄的奇异景象所震慑。他如木鸡般呆立着,丝毫没有发现一个人从后面悄悄走近了他……

“呛啷!”一柄青色的铁剑如龙一般,横在了徐巿的脖颈上。剑刃上倒映着一张熟悉的面孔,轻轻晃动。

徐巿脑中的幻境戛然而止,他拧了拧眉,缓缓转身。

赵佗持剑立在他身后,面色赤红如火,看上去似乎正处于盛怒之中,就连他此刻说出来的话语,也带着火焰的味道:“自作多情,坏我大计,吾欲杀尔除患,可有遗(遗言)?”

徐巿不解望着他,“尉所言甚异,巿不解!”

赵佗忽然笑了出来,然而眼光却在笑容中慢慢转冷,“若(你)急而请往,岂贪功乎?”

“君子有志人上人,孰愿寂寞臣下僚?巿确想有所为,何错?”徐巿坦诚地说出了他心底的抱负,虽然这个抱负现在已经因为一些原因而有所动摇了。

闻言,赵佗脸上的笑容更加狂肆,而他眼中的寒冰也更加冻人。冰与火同时交织在这个英武的将军身上,让他看起来疯狂而执拗。

“骨皑皑兮尸遍野,昨夜城破血似河,今朝流民泪成海。手颤颤兮铍染血,只闻廷尉功盖世,不见小卒泪带伤。战无胜,战无败。若贪功欲战,岂知百战之下,只遗白骨?”

语毕,赵佗的脸色忽然一沉,手中的宝剑往前送了几寸。徐巿的脖子上的皮肤被划破,留下了一道伤口。但他并没有反抗。

赵佗的话有如天坠陨石,字字句句砸落在他的心海。他不禁想起了齐王建那个至死不渝的决定——“不战,亦不降。”如果战争都能如秦灭齐一般兵不血刃,或许就不会有血流成河的殇战了?

他沉吟了一阵,缓缓伸出手来,握住了赵佗的剑刃,道:“好一个‘战无胜,战无败’!巿不知廷尉之心,为争虚名,冒然欲战,愿死。”

说罢,徐巿闭上了眼睛,等着赵佗的宝剑刺穿他的咽喉。

赵佗凝视着徐巿,手中的宝剑向前送了稍许,却又停下。他的眉心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似乎在左右为难。许久,他忽然长叹一声,手中的宝剑松开了一些,“屠睢已死于我手,吾不欲再伤人。若不再战,可走!”

徐巿猛地睁开眼睛,看着赵佗,他没想到屠睢竟然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廷尉何杀屠睢?”

赵佗怅然一叹,道:“屠睢视人如兽,杀人如麻,佗不忍见血流成河,故杀之。”

屠睢性情残暴,喜欢杀人虐囚。因为越人多居住在山里和野兽交好。于是他便认为他们都是野兽怪物,丝毫不把他们当人看。

秦越交战初期,秦仗着兵器和人马的优势,打了胜仗。越人首领译吁宋前来请和。屠睢便强迫他向秦纳贡。面对屠睢的蛮横,译吁宋当然不答应。狂傲的屠睢在一怒之下便砍了译吁宋的脑袋。越人闻讯之后,举族震怒。他们在新的将领桀骏的带领下,逃到了森林里和野兽居住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誓死与屠睢一战的悲壮的力量。

然而,越人越是抵抗,屠睢就越是痛恨他们。他把这种痛恨完全地发泄到了越人俘虏身上。

他将抓到的俘虏按性别和老幼分开,分别关进几个大铁笼之中。他拔光了女俘的衣服,强迫她们和虎狼等野兽媾和。越女们莫不受尽凌辱,要么撞铁栏而死,要么被野兽吃掉。

这还不够。他又将抓来的老人活活饿死。然后再把他们的骨肉剔下来,熬汤做饼。然后他再将越人的小孩也关进一个笼子,让他们和野兽的幼崽一起生活,像野兽一样用生肉喂养他们。当他们习惯了血腥的滋味以后,屠睢再把人肉做的食物拿给他们吃。小孩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自己爷爷奶奶的肉,喝的是用他们的骨头熬成的汤,吃得津津有味,喝得滋滋作响。

这些残忍的画面,屠睢都毫不避讳地让关在最后一个笼子里的越人士兵们看见。男人们莫不哀嚎怒吼,挣扎着想要从笼子里出去,有人扯断了手脚,有人撞破了头颅,还有人因为受不了家人受到的凌虐当场泣血而亡。

赵佗不忍看见越人遭此凌辱,他几次进谏,却都被屠睢暴怒轰出。赵佗最后一次因为此事踏入屠睢的营帐时,他正用烙铁在一名俘虏的身上刻文。赵佗恳切地央求屠睢放了那名俘虏,善待所有的越人,屠睢非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反而理直气壮地说:“禽兽之流,苟合**,饮血残杀,性也!睢不过顺天而已,何过之有?”

赵佗终于知道屠睢是不会听自己的了。他绝望地踏出营帐,仰头望着苍天。一片飘过的乌云将月亮和星星都遮蔽了起来。赵佗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死气沉沉地天空叹道:“残无人性,天理难容!戮睢者,己也!”

话音未落,忽然在他们的营帐以外,爆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野兽咆哮的声音,整个营地都仿佛震动了起来。所有的士兵都被这巨大的声音所惊醒,大家纷纷从营帐里涌了出来。原本寂静的营地顿时沸腾了起来。

赵佗心中一阵担忧。越人擅于与野兽打交道,许多次作战他们都利用野兽成功地打败了秦军。此刻在夜半时分,忽然传来了如此巨大的兽咆之声,莫非越人有什么行动?

赵佗正想吩咐左右加紧巡查,却听营帐外面的哨兵语无伦次地大喊道:“越人……野兽……”

随后,原本星光闪烁的夜空,突然涌起了浓墨一般的乌云。月亮、星星都逐一被掩盖。野兽的叫声夹在风声之中,呜呜悲鸣,听起来诡异之极。

营帐中的士兵,忍不住发出了惊恐的叫喊,慌乱的开始穿上铠甲,拿起兵器。然而,越人的急攻竟如雷电一般迅速,士兵们甚至连裤子都没有套上,便听见围绕着营地的群山之间传来了无数的猛兽嘶吼咆哮的声音,如大海的波涛巨浪,将小小的营地包围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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