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翁同龢宅邸外,大门口,张灯结彩。门前坪上,停满了车马轿子。翁同龢的几个儿子与管家立在门口,满脸堆着笑,对着穿梭往来的宾客不住地请安问好。宅子里头支起了戏台子,重金请来的昆曲班子,从早到晚依依呀呀唱个不休。
要说今儿可是大日子,户部尚书、大学士翁同龢今儿正好是七十大寿。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是以,这寿辰也破了翁家成例,大操大办起来。
宅子里头,大厅内,香烟缭绕。正中央,一个喜气洋洋的“寿”字高悬。大厅上首正中,摆放着寿桃、寿面的案上,供奉着慈禧太后赐给翁同龢的那把纱葛折扇。大厅两旁的祝寿的字画和对联已经满得挂不下了,几个仆人还在往上添挂。
“别人家过生日收礼都是收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就我家老爷收这些不值钱的字儿画儿!”一名仆人满脸幽怨地道。
另一名仆人马上反驳道:“你知道什么?我们老爷一辈子廉洁清明,莫不是老了你还想让他做个贪官……”
他们的小声对话淹没在满厅前来祝寿的清流朝士,气锐新进的一派高谈阔论、笑语喧哗之中。
“几位,听说了么?这几天风气不对啊,老翁想来是弹劾别人的主儿,就指着弹劾人过活呢,这几天怎么反过来,一下子多了那么多参劾?”
“还能怎样,无外乎失了圣心……”
“这话怎么说的?皇上不是最为倚重老翁么?瞧瞧,就连寿辰,太后都送了折扇祝寿……”
有个聪明点儿的马上拉住几人低声道:“几位,这都快入冬了,老佛爷送个折扇嘛意思?”
“恩?”
那位满脸鄙夷,卖了好半天关子才道:“就是让翁同龢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啊!”
“哦……”
众人恍然,而后不少人就开始琢磨起来怎么撇清关系了。这官场上,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痛打落水狗。这个时候跟翁同龢沾了关系,这不是自个儿找不痛快么?
没一会儿的功夫,这流言越传越邪乎,已经有好些个胆儿小的悄悄告退了。
书房,与大厅热闹喜气的气氛对比,这里过于沉重压抑。翁同龢还是坐在书桌后他的太师椅上,六七个亲信弟子,或坐或站。
文廷式皱着眉头道:“突然间冒出这么多矛头对准恩师的折子,绝非偶然!”
“你的意思是背后有人指使?”说话的甲午年新晋状元张謇。
“指使倒不一定,而是他们都嗅出了某种风向……”
“什么风向?”弟子中有人插言。
“就是恩师已失去皇上信任。”文廷式断然道,瞥一眼翁同龢,又放小了声音,“说是老师打压维新派……阻碍圣听。”
“在康有为的事情上,皇上对老师有些看法,这个不假。但因此便说皇上不相信老师了,似乎不足为凭。”
翁同龢一直没吭声,听到这里,禁不住胡须颤抖,喃喃道:“二十余年君臣相知,二十余年呢……”这会儿,翁同龢除了心寒还是心寒。二十年君臣,若是没他翁同龢保着,说不定瞧皇上不顺眼的老佛爷,早就立了大阿哥。甲午预谋宫变,事败后更是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个儿身上,目的就是为了保全圣主。没想到啊没想到,到头来他翁同龢竟然是这么个结局。
弟子们见他这样,不禁黯然神伤,有的鼻子一酸眼泪都掉下来了。帝党这么些年全靠着一个翁同龢有点儿份量,此番一去,恐怕再无出头之日。
文廷式见此,大声道:“事情还远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怎么一个个在这里做起小儿女情状来了?”
张謇也道:“对,如今最要紧的是想办法,驳斥那些加在老师头上的污蔑不实之词!”
“他们能上折子,咱们难道不会上折子?若论打笔墨官司,还没见咱们怕了谁去?”
书房里头,一众弟子你一嘴我一句,叽叽喳喳说将起来。翁同龢冰凉的心里头,总算有了点儿热乎气儿,嘴唇翕动,正欲说什么,忽听得外面大厅一声高呼:“圣旨到!”
众人一怔,文廷式喜道:“老师寿诞,皇上降旨,定有恩赏!”
翁同龢也兴奋地连声道:“快,快拿顶戴来!快拿顶戴来……”自个儿寿辰,皇上还能下旨恩赏,这就说明皇上多少还念着点儿情分。
一众人等呼啦啦赶到了大厅。以翁同龢为首,与前来祝寿的弟子门生黑压压地跪了满地。
一名太监打开圣旨,高声宣读:“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龢近来办事多未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于词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枢机之任。本应查明究办,予以重惩。姑念其在毓庆宫行走有年,不忍遽加严谴。翁同龢著即开缺回籍,以示保全。”
恰似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这道圣旨将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大厅里头一片死寂,前头吹拉弹唱的昆曲,也渐渐停息了下来。
缓缓抬起头,泪水顺着翁同龢脸颊上的皱纹淌下来,他突然站起,叫道:“皇上危险了!我要去提醒他!皇上危险了……”
与此同时,南海会馆。
“大江东去Lang千叠,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春社……这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唱着唱着,满脸兴奋的康有为左手撩起长袍,右手举着折扇,一个亮相,顿时引得满堂喝彩声。
康圣人这回总算上达天听,一场舌战下来,无论如何皇上总会知道有他康有为这么一号人。关东何绍明脚步越来越快,已经逼着整个京师,变法的呼喊如潮。这是什么?这就是大势。有此大势,顺势而为,且已经上达天听,他康圣人之报复来日可期!能不兴奋?
一曲昆曲《单刀赴会》唱罢,下头已经是恭维声一片。
“老师舌战五大臣,比起关云长单刀赴会,同样是千古佳话!”
“广夏兄胸怀万里,他日指点江山,成就岂是关云长可比?”
……
这会儿康有为也是豪情万丈:“舌战五大臣不过是维新变法的序幕,要看我师生上演的波澜壮阔的大戏,还在后头!”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来一嗓子:“圣旨到!”
康有为等一惊,没待他们回过神来,一名内侍在前,后面两个小太监跟着,已经走进屋来。
“皇上有旨,宣康有为明日早朝觐见。”
康有为等喜从天降,重重叩头谢恩,“臣领旨!”
上海码头,李鸿章由玉敏搀扶着,登上一艘海轮。他身后是一大批随从和一面纛旗:“中国奉旨出使五国钦差大臣李”。
码头上,洋乐队演奏着。俄、法、德、英、美五国公使挥着手,满面笑容欢送他。
对着欢送的人群面带微笑,摆了摆手,转过身子已经是面带苦涩。
小丫头玉敏不解道:“大人怎么又不高兴了?去洋鬼子地盘瞧瞧,不是您一直想要的么?”
瞧着小丫头眨着一双大眼睛,满脸迷惑,李鸿章幽幽一叹:“不是不高兴,是惋惜……我这条道走绝了,好歹我李某效忠皇室几十年,为朝廷缝缝补补这么些年,总还有人记好。我那老冤家,恐怕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说完,再次转身,面对着北方,神色里似有惋惜,又有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他太清楚那位老佛爷的手腕了,北洋垮了,对内没了震慑力,老李又倒了台,慈禧绝对不会眼瞅着帝党坐大,肯定会尽快送翁同龢回乡归养。
“大人,您这话我又不明白了……莫非是您年轻时候的风流债?”
老李闻言哈哈一笑,伤感之情一扫而光,只是摸了摸玉敏的脑袋,遂踱步进了船舱。
盛京,东三省总督衙门。
签押房,不,也许该叫做办公室内,一名军官恭敬地将一封电文递了上去。
何绍明展开,细细地品读了起来。
阅读完毕,竟然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总督东三省伊始,何绍明始终有一种惶恐之心。甲午打成了另一番模样,这内里完全就是他这只蝴蝶捣的鬼。慰藉之余,他开始有些害怕了。他害怕如今这已经彻底偏离了轨道的历史,会走上另一条莫名的道路。身为穿越者,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对历史脉络的把握能力。他实在不清楚,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有的时候他甚至在想:甲午已经不一样了,还会不会发生变法?万一不发生会如何?万一这个腐朽的朝廷完成了变法又如何?各种各样的问题,让何绍明很是困扰。他实在不知道,万一这个朝廷真的变法图强了,自个儿如何自处。
从本心来讲,他穿越以来最大的目标,就是要改变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百年衰微的气运!而这种脱离了自己掌控的自强,他能容忍么?他竟有些害怕,生怕自个儿的小团体成了另一个北洋,更怕为了自个儿的权利欲而挥师南下,把本就不堪的国朝杀个血流成河,支离破碎。
而今,这种烦恼总算是没了。光绪传见康有为,翁同龢罢免!之前掀起的风潮,总算将这死气沉沉的国朝搅动了个天翻地覆,变法势不可挡,却又如历史上一般,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急躁的味道。自己,总算可以按照预定轨迹进行下一步布局了!
挥退了那情报官,何绍明长出一口气,表面平静,内里却是激动万分,喃喃道:“百日维新啊……不知道这回能撑多久?”
(跟公司请假到下周三……诶,身体真是革命的本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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