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狐仙之子

不如意事十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有些事自己不说出来，别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可是这些东西不说出来，会坠在心里头难受。解脱了出来，心中再无挂碍，解脱不出来，陷入其中叫做魔怔，人可能就此废了。

“你知道安倍晴明吗？”在山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橘金泽才又开口。

虎子摇了摇头：“我读书少，你们日本的人物，我都不熟。你直接说吧。”

橘金泽笑道：“那可是一位大人物，有日本姜子牙之称，是如今所有阴阳师所崇拜的前辈。他生于平安时代——大概相当于中国的后梁——他任职之时，是日本阴阳道的巅峰，甚至后世的阴阳寮制度，也是在其手中一手完善的，人才辈出的土御门家，是晴明公的直系后代。我记得我也曾对你说过，平安时代，日本妖魔横行，每到夜晚，人人自危。晴明公可以说是一己之力，收服座下式神十二神将，开创了平安时代人鬼分治的盛世，百姓就此安居乐业。当时有一句话流传，叫做‘不知源义经，但识晴明公’。有平安京第一阴阳师之盛名。”

虎子点了点头，心中赞叹：这果真是一位大人物。虽说日本土地相对于大清来说不够广大，但好歹也是一国，能以一己之力，收复众多妖魔，致开创一国之盛世，绝说得上是功勋卓著。

橘金泽继续说：“说起来晴明公与中国也算是有很深的渊源，不但是说所学的阴阳道自中国传承，而且其祖先也是唐朝之时，日本遣派的留学生，其名‘阿倍仲麻吕’，汉名‘晁衡’的。”

“这个我知道！”虎子一拍脑门儿，“李白有一首诗叫做《哭晁卿衡》，就是写给这个人的。没想到……是个日本人啊……”

其实虎子心里倒也奇怪，怎么这几个日本姓的还不是一个姓氏呢？祖上是姓阿倍的，后来又改姓了安倍，安倍晴明的后裔居然姓土御门，不够这份乱的。

“不错，正是。”橘金泽，打许是酒劲儿又往上反，也不走了，寻了路边一块山石坐下，“晴明公很小的时候，就展现了作为阴阳师的才能，传说他当时随从自己的师父夜游，看见了无数恶鬼穿街而过，别人却都熟视无睹。他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当时坐在车里的师父，他的师父施法隐去了众人的身形，成功与夜行的百鬼擦肩而过。那你知道安倍晴明，他的老师是谁吗？”

虎子也找了个地方坐好，又是摇了摇头：“我都说了我读书少，你便是别问我了。”

橘金泽轻叹了一口气：“总觉得在学识上赢了你，胜之不武……也罢……安倍晴明的老师，叫做贺茂忠行。他本身的成就其实不算高，他最大的功绩，就是培养出了两个划时代的阴阳师，一个是安倍晴明，另一个是他的儿子贺茂光荣。贺茂光荣是与晴明公齐名的，后来阴阳寮制兴起，他是第一任阴阳之首。”

“姓……贺茂吗？”虎子喃喃道。他想到了橘金泽的那个跟班，还有只在橘金泽口中听过，始终留守日军驻留点的那个阴阳师，好像都是姓贺茂。

“是啊，贺茂也是阴阳师的名门望族，我的老师就姓贺茂……”橘金泽晃了晃脑袋，“扯远了，还是说安倍晴明。这个人，有很多传说，那些传说奇幻到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一个‘人’，他简直就是神明再世——这个话不能乱说，除了天皇血脉，在我们日本没有别的神裔的——自他以后，再没有哪个阴阳师能达到他那样的高度。”

“确实是令人向往，”虎子也感叹道，“若说只是强上一点儿，就会有比较的心思。就好比你和我，是想争个高下的。可是我从没想过和孙悟空比较一下，太高了，高不可攀。”

橘金泽哈哈大笑：“你太有趣了。可无论如何，孙悟空是小说里的、是戏台上的，晴明公可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关于安倍晴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通天之能，其实有一个说法。其父是姓安倍的凡人，可他的母亲，是一只白狐。”

白狐之子吗？虎子微微皱眉。历史上这样的典故很多，蒙昧之时，神话自己的出身，能得到簇拥。汉高祖刘邦，也有斩白蛇而梦见老妇哭诉着，道出他是赤帝子的故事。这实在算不上稀奇。

橘金泽接着说：“有人说是因为晴明的母亲出身低微，本是山民，晴明公为了掩饰自己的母亲出身卑微的事情，才编撰了这样的谎言。还有一种说法，说他的母亲是一名游历巫女，所以才没有记载，晴明公的天赋传承自他的母亲。可是啊……在贺茂这一脉传承里，总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严格来说，我的这师门才是一代代从晴明大人那里传下来的。晴明的母亲，确实是一只白狐。”

“人妖相恋，诞下一子？”虎子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古以来，仙凡两隔，人妖殊途。但凡是人妖相恋的，没听说过哪个有好下场，就连“田螺姑娘”也不行。从橘金泽的话里，他能听出来安倍晴明其母究竟是谁，是没有任何相关记载的，也就是说那个产下晴明的狐妖，要么是隐遁深山，要么是被人诛灭。

“虽然白狐之子拥有如此天赋，又创下了这么大的功绩，可是人与妖的结合，还是这个世界所不能容忍的。”橘金泽仰起头看着月亮，“自安倍晴明死后，有好些人声称家中的孩子是妖鬼的后裔，发现属实的无一例外，全被阴阳寮诛灭——我们日本人说的‘鬼’，按照你们的理解是一种妖怪，人死后所化的我们称之为幽灵。”

听橘金泽讲这样的故事，虎子不觉心有戚戚。严格来说，他也不算是个“人”，若是生在日本平安时代以后，怕是也会未等离开襁褓，便被阴阳师诛灭了。但转念一想，也未可知，即便是在大清，不还是有像付道人那样的正派人士，对自己欲除之而后快吗？

橘金泽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虎子：“你知道吗？我是家中的长子，因为我的诞生，我的父亲召开了很盛大的宴会，甚至天皇都派人去给我父亲道喜。可惜我没有那个时候的记忆，无法在脑海里重现当时的景象。”

自从得知了“橘”是日本贵族姓氏之后，虎子就对橘金泽的出身有诸多猜测，可还是没有想到是如此的高门贵胄。日本的天皇应当就相当于中国的皇帝，哪一家新生儿落生需要皇帝差人去道喜的？一定是不简单。

橘金泽又说：“不过那种风光的景象，我这辈子是无缘得见了。自从一八八九年立宪以后，本就是苟延残喘的贵族，就风光不再了。”

虎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抿着嘴唇“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橘金泽笑道：“我自小就被送去学习阴阳道，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我的父亲。来中国之前，我曾有一次回家的机会，但是我的父亲对我闭门不见。隔着一扇门，他跟我说希望我安好。可是一个，我完全不知道样貌的父亲，祝我安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虎子觉得自己的脑子又不太够用了。橘金泽明明刚才还在讲，他的父亲对于他的出生有多么的欣喜和骄傲，怎么转头就变成了这样的景象？父亲在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父亲的相貌，听起来就很是辛酸。

“他大概是不想要我这样一个儿子的，”橘金泽微微叹气，“当时没把我溺死，是因为都已经召开了那么盛大的宴会，又请人占卜我不会夭折，他下不来那个台面，才把我送去学阴阳术，以求‘眼不见为净’吧……贺茂这个姓氏，除了血缘，还有一种传承方式，就是师父传给他所认可的弟子。我父亲当时把我送去京都最有威望的阴阳师门下，要我拜入阴阳寮，学习阴阳术，可能就是希望我不要再姓橘了。但我到底是他的长子，怎能是随意的改变自己的姓氏？别说他们不敢给我改姓，甚至小辈的阴阳师都不敢当我的老师。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笑话——贺茂赤人他们两个按照辈分，是我的师侄。”

虎子大概能猜想到橘金泽童年时经历了什么。虽然身份尊贵，怕也是没有人敢接近的吧。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的父亲对我的态度前后变化如此之大？”橘金泽笑着看向了虎子。

虎子微微摇头：“如果你不说，我就不问。”

橘金泽收敛了笑容：“你也许不知道，这次中秋仙会，并不是黑妈妈邀请我来的。”

虎子眉头微微一皱，心想：若不是黑妈妈送出的请柬，橘金泽怎么会能进到上仙道场之中呢？

“邀请我的人，和你也说过话，”橘金泽脸上又一次泛起了笑容，“你们叫他‘胡三太爷’。”

虎子恍然大悟。十七奶奶有本事邀请他进入万仙大会，座次比十七奶奶还高的胡三太爷，自然也有这样的资格。

橘金泽继续说：“‘胡三太爷’，是你们对他的叫法。如果非让我叫的话，‘外公’才是正确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