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霏霏,天空中乌云涌动。呼啸的北风嗷嗷地叫着,卷着冰冷的秋雨肆虐地席卷着这片土地。大队大队的淮军就拥挤在官道上,迎着烈风秋雨,艰难地朝北赶着路。道路泥泞,士兵走几步就会趔趄着跌倒,有人咒骂着爬起来继续赶路,有的人却再也没有爬起来。
道路两旁,成车的物资丢弃在一旁。枪械、粮食、军装、武器,还有一门门陷在泥坑里的大炮。断了腿的骡马倒伏在一旁,不住地哀鸣着。
往日骑在马上的军官,这会儿也变成了步兵,浑身湿漉漉如同泥猴一般。周遭的士兵,一改往日驯服的模样,翻着白眼,数落着军官的不是。
“当官儿的没良心,丢下咱们自个儿跑前头!”
“叶志超窝囊废!没骨头!老子与其饿死,当初还不如随着左大人战死!”
“哪位弟兄给口吃的,兄弟回了国,还五两……十两银子!”
“练兵几十年,临了……淮军,完啦!”
困守平壤,接二连三不利的消息传来,淮军上下士气愈发低落。军中上下本就弥漫着悲观论调。左宝贵一战死,叶志超再也等不了了,连物资都没收拢,领着大队淮军连夜就逃跑。刚出平壤就被大队的日军伏击,死伤无数。
有道是,兵是将的胆儿,将是兵的魂儿。叶志超等人一熊,手底下兵丁的士气就更不用说了。又接连遭到伏击,淮军上下士气彻底跌落谷底,再也没有敢战之心。一路北逃,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待外地驻防的聂世成赶回安洲,得知平壤已经失守,左宝贵战死。恰逢叶志超领着溃兵也到了安洲,当即建议收拢士卒,就地固守。
安州南离平壤一百八十里,北倚清川江,南则群山环绕,为平壤以北第一巨镇。此处为日军北犯必经之路,而且城垣高大,足资扼守。过安州西北行一百六十里,至定州,亦称脸要。是时,清军尚有万余人,重整军伍,后援部队续至,仍可一战。
可叶志超拒不采纳,他接连经两战已经丧胆,安州、定州皆弃不守,继续北撤。一路上惶惶如丧家之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就算如此,也没摆脱小日本的追兵。叶志超做梦也没想到,一场惨烈的平壤之战打下来,日本人居然还能分出一个旅团,不停地追击自个儿。这一路,稍有停顿,日本人准追上来,衔着清军尾巴一顿猛追猛打。不间断的攻击下来,清军愈发损失惨重。入朝各军加起来两万多人,如今能随着队伍北逃的,不过十之六七。
还好聂世成主动要求断后,领着四营淮军,走在最后,时不时与追击的日军战上一场。若非如此,叶志超真不知道到底能有多少人可以平安度过鸭绿江。骑在马上,叶志超疲惫到了极点,连日来匆忙赶路,提心吊胆的他根本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绵绵秋雨之下,身上的斗篷已经湿透了,叶志超周围拱卫着的亲兵戈什哈,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无精打采地默默赶着路。这会儿所有人都盼着,尽快赶到义州。
义州就在鸭绿江边,是为奉天沈阳的门户,朝廷在那儿可是重兵驻防。那儿不但有铭军十个营头,还有关东军。只要到了那儿,就可以将后头的追兵甩掉。而后过了鸭绿江,就地休整,就可以跟中堂和朝廷联系上。手里头还握着盛军,无论是中堂还是朝廷,都得倚重他。打起官司来他叶志超可不怕,头先杨士骧信笺在那儿摆着呢,关键口上,肯定有数不清的人给自个儿说好话。情况再坏,也就是一抹到底。可甭管怎么说,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可不像左宝贵,死在异国他乡,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叶志超叹息一声,心中暗道,有命在就一切好说。至于以后跟朝廷的推诿扯皮,这些等到了义州,安稳下来再说吧。
与此同时,淮军之后,不过二三里,一大队日军正在紧赶慢赶地追逐着。平壤之战的顺利,大大出乎了日本大本营的预料。进驻平壤,将征清第一军组建起来的山县有朋大将,当即分出第二十一联队,追击溃逃的清军。
第二十一联队接到的命令很简单,追击,追击,不停的追击!溃逃的清军已经丧胆,现在正是扩大战果的最好时机。不停的追击,不给清军留一点儿喘息的时间,等清军到了义州,来不及阻止防御工事,山县有朋大将就会率领第一军大部队全体压上,彻底将清军扫出朝鲜。
联队长武田秀山中佐骑在高大的西洋马上,丝毫不顾纷飞的秋雨,脸上全是兴奋之色。一路追击,连战连捷,二十一联队上下尽管异常疲惫,可受空前巨大的胜利所鼓舞,一个个顽强地坚持着。武田秀山现在心里头想着的,就是给自个儿的军令,追击再追击。只要将前头的清军彻底打崩溃,而后跨过鸭绿江,那征清第一功非他莫属。
武田秀山按了按家传的武士刀,这一会儿,他觉得前头的清军是那么可爱。自个儿的报复与荣誉,就是前头慌不择路的上万清军拱手送上来的。眼下就快到宣川,再往北,眼瞅着就到义州了。武田秀山心里头清楚,对前头的清军,最多再发起一次冲击,再以后可没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了。
紧了紧脸色,抽出武士刀,对着同样疲惫不堪的日军士兵高喊道:“天皇的勇士们,淮军已经行将崩溃,一旦淮军崩溃,朝鲜就会成为帝国囊中之物!为了帝国大计,举起手中的武器,彻底消灭淮军!”
“哈!”两千余日军士兵,一声齐整的发喊,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渐渐拉近与淮军后卫聂世成部的距离。
宣川以本,一处山岗上。细雨霏霏之中,两名军官披着雨衣,擎着望远镜,正朝南打量着。山岗之后,到处都是抱着枪,席地而坐的关东军士兵。临时搭建起来的指挥部里,电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一个个参谋顶风冒雨来回奔走着,将一条条命令传达出去。
“淮军大部先头距我不过五里……”
“侦察兵发来电报,叶子口发现尾随的日军,兵力大概一个联队……”
“全体起立,进入阵地!”
“迫击炮,重机枪进入阵地,调校射击诸元!”
“下背包,轻装!检查弹药,检查刺刀!”
“第十九步兵团整装,迂回包抄日军后路!骑兵团列队!”
一声声号令之下,士兵们整队而起。在分属军官的带领下,或是列队,或是悄悄的进入阵地。参谋们则静静地看着山岗上举着望远镜观察的两名军官,等待着二人发出命令。
“丢人!上万人让小日本两千人追着屁股打,一点儿骨气都没有!”说话的是秦俊生,年轻的参谋长这会儿脸上挂着轻蔑,看着下头四散而逃的淮军,怒气冲冲地说道。山岗上,不但有他,还有第三师师长魏国涛。自从接了朝廷的凋令,关东军第三师星夜渡江,直插义州。接应溃退的清军,阻击追击的日军。
再怎么怒其不争,这将近一万的淮军,都是中国人,何绍明不可能见死不救。至于为什么偏偏带着刚刚成军的第三师,而不是第二师,更不是全军入朝,何绍明有自个儿的道理。眼下才九月末不到十月,鸭绿江可还没结冰,大部队渡江,实在太过吃力。再者说了,隔着一条宽广的鸭绿江,日军随时可以派遣兵船从自个儿后头登陆。如此一来,关东军必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而且,关东军多年经营,所有的粮食补给都集中在辽地,此去朝鲜,成了孤军那可真是自找苦吃。是以,关东军从一开始,打的就是接援溃军,而后退鸭绿江而守。待到冰封鸭绿江,另寻战机,再伺机歼灭日军。
参谋部的意见与何绍明如出一辙。实际上这也是无奈之举,没有海军,只能被动后退,用广阔的国土换取时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东沟一役,北洋水师的惨败,已经让小日本立于不败之地了。剩下的,就看能换取多大好处了。
朝鲜,注定是要放弃的。所以,带第三师入朝,让第二师固守九连城,不但可以迷惑对面的日军,还可以稳固后防。
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大檐帽往下淌着,帽子下,魏国涛依旧冷着一张脸,对于秦俊生的话不闻不顾。
秦俊生顿了顿,又自顾自的说道:“你说这一战咱们打赢了,朝廷、李鸿章还有底下的淮军得怎么看咱们?嘿,我猜朝廷上下不尽然全高兴,李鸿章肯定如坐针毡,至于下面的淮军,肯定能恨上咱们。举国皆败,就咱们能打胜仗,这不是遭人记恨么?我看,这一战咱们不单单是跟小日本再打,四周皆敌啊!”
魏国涛冷着脸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咱们只需要听大帅的命令就是了,其他的,自然有大帅顶着呢。”
秦俊生早就习惯了这位好友的做派,也不着闹,撇了嘴笑笑:“国涛,这一战有没有把握?”
“具体战术指挥,好像不归参谋部管吧?”魏国涛这一句话噎得秦俊生好半天没出声。
良久,秦俊生抱怨道:“难怪那帮子临阵脱逃的德官这么推崇你魏国涛,你小子现在不但是严谨,刻板,简直就是冷酷到了极点!”抱怨完,瞧见魏国涛难得地弯了弯嘴角,秦俊生又道:“不跟你置气了,迂回包抄的是谁?别到时候放跑了小日本。”
“跑不了,堵口子的是那个‘混蛋’,有小日本受的了。”
“那个混蛋?”秦俊生愕然一下,随即展颜笑开了:“那混蛋平时是挺混的,不过打仗没的说,这回真有小日本受的了。”
此刻,二人口中的混蛋正猫在一处岩洞里,惫懒地靠在石壁上,嘴里叼着根枯黄的草根,无聊地看着外头。周围一众参谋围着电台,忙碌地分发着各种命令,这一切仿佛与他无关一般。
外头重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雨衣,快步走了进来。抖落身上的雨水,立定在他身前,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地哼哼道:“活阎王,兄弟们在外头构筑阵地,你倒会享福,猫到岩洞里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真他……”
“诶?”活阎王吐出了草根,戏谑地笑着道:“北极熊,你得叫我团长,一点儿规矩也没有。”
北极熊撇了撇嘴,不屑地嘟囔道:“犊子玩意儿,神气个毛,不过是个代理的……”
“嗨嗨嗨!说什么呢?”
“我说知道了,代理团长!”
活阎王呲牙一乐:“你小子别不服气,代理团长也是团长!再说了,老子怎么说也是个少校,你个上尉见了面得先敬礼。……外头阵地都布置好了?”
北极熊正色道:“布置好了……就是这鳖犊子雨下的太缺德了,超过二百米根本看不清人影。炮兵连抱怨,待会儿射击肯定不能太精确。”
活阎王刘鹏飞猛地站起身,站在洞口,瞧着外头绵绵细雨,笑道:“看不着好啊,咱们看不着,小日本也看不着。要不是这样,小日本能掉进咱们的口袋阵?炮兵那些都是迫击炮,封锁山口覆盖射击就成了,至于杀伤敌军,那是咱们步兵干的活儿,叫他们别操心了。”
“是!”北极熊应了一声,随即反问道:“那待会儿是不是让我的连带队冲锋?”
活阎王转过身,伸出手指,重重地在北极熊脑门子上敲了敲:“没脑子!咱们守住了就是完成任务,你总跟骑兵团抢什么活儿?不批准!”
北极熊狠狠地瞪了活阎王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了。身影远去消失在雨幕中,活阎王那张戏谑地笑脸冷了下来,低低地呢喃道:“鳖犊子玩意儿抢着上去送死……这回可是跟小日本玩儿命了,能少死几个就少死几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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