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悬在西边的天际,宛如一个安静的小小红桔,天地动着一层薄薄的红光,风景分外妖艳。
风从西边而来,越过赤色的桑干河水,越过被大火焚烧过的原野,越过高低起伏的小山峦,越过营帐前连绵的木棚栏,越过火红色带着流苏的旌旗,打在高畅的脸上,他徐徐向前走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风中,他似乎嗅到了塞外的广漠和苍凉。
高畅在营寨中穿行,身上没有披戴象征他身份的那套华丽的亮银色盔甲,一套普通的校尉军袍披在他的身上,在他身后,两个亲卫也只穿戴着普通的士卒皮甲。
在行军时,每隔一段时间,高畅总会像现在这样微服出巡,在各个营寨中穿行,了解普通士卒的心声,以便对自己的军队的战斗力和士气有一个直观的印象。
其实,很多时候这样做只是满足他的某种趣味而已!他不喜欢老是像一个泥塑的神像一样高高在上,他不喜欢困在自己制造的那个无形的囚牢里!
把幽州来使温彦博送走之后,高畅一个人待在大帐内,苦想了许久,也找不出罗艺为何要决战的理由,就算他把自己放在罗艺的角度上,也找不到为何这样做的原因。
当初,高畅要想攻打城墙高大,各种防护措施严密的蓟县,就必须先攻破城下与城池呈犄角之势地幽州军大营。
幽州军大营并非临时安下的营寨。它本是幽州军的本部大营,那营寨已经修建有好几年了,在高畅军未曾抵挡城下时,又经过了一番加固,在大营前,遍布壕沟,拒马,鹿。土墙等障碍,仅有几条通道能够容忍军队出入,要想强行攻打这个营寨,困难处和攻打蓟县这样的军事要塞,或东都这样的大城没有什么两样。
高畅的北征大军共有四万余人,其中有一万人乃是辎重兵。虽然说他们并非完全上不得战场,不过,在这一万人中,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匠户出身,他们主要负责修补武器甲冑,修建攻城或防守器械等大军必不可少的事务,故而,高畅也舍不得将这些技术人才消耗在战场之上。
所以,他真正能用来战斗的军士只有三万余人,其中。还有一万多整肃不久地各系将领的部队,这些部队的士气如何还未可知。真正的战力更是一个未知数。
要想凭借这三万人攻打由一万人防守得极其严密的敌军大营,就算高畅军有着比这时代更为先进的攻城器械。也不是一件容易地事情,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恐怕攻破幽州大营之后,这三万士卒活着的也不多,到时也没有力气去攻打蓟县。
于是,高畅采用徐徐渐进的进攻策略,慢慢把营寨建立在敌营之前,建到本方的远程攻击武器可以发挥威力的地方。高畅军的投石车,床弩等远程攻击武器比幽州军的射程要远一些。使用的寿命也要长了许多,这是本方的优势,高畅自然不会看不到。
可是,这个计划最终也无法实行。
罗艺似乎知道高畅军远程攻击武器的厉害,根本就不给机会让高畅将前营建到本方营寨前。
在高畅地辎重兵建营的时候,他一改往日地龟缩战术,经常派出小股精骑前来袭扰,虽然,他们也多次陷入高畅军的围攻,损伤惨重,却一直不改初衷。
大量地幽州军死在了战场之上,却也使得高畅的建营计划无法成功,每进一步,都困难重重,在杀伤敌人的同时,本方的士卒也多有损伤。
那些前营阵地就像一个绞肉机一样,不停地杀伤着两边士卒的性命。
与此同时,罗艺也动员了大量民壮,不断地挖掘壕沟,将防护工事向外推移,这样,就算高畅顺利地建立起大营,也无法动员远程武器攻打幽州大营,他要想更近一步,就要去填平这些壕沟,推到那些土墙,那样和最初又有什么不同呢?
经历一个月的时间后,除了杀伤了不少出营作战的幽州军之外,高畅没有达到预定的战略目地,很是一筹莫展。
或许,自己的还是着急了一点?
高畅缓缓朝前走去,在他四周,士卒们以小队为主,围坐在土灶旁,土灶上,驾着一个大铁锅,里面地热汤在腾腾翻滚,炊烟沿着土灶袅袅上升,遍布在大营的上空。
偶尔有一些士卒和高畅迎面撞上,忙不迭地朝他行军礼,他漫不经心地举手回应,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
当初,得知幽州军南下,其实只需要派一员上将领一只精兵去将其挡在境外即可,自己从平原起事到现在不过一年多而已,再加上自己大肆变革,建立与以往都不同的政权,根基自然不稳,在这种情况下,劳师远征,只要稍有不慎,最初打下的基础极有可能就此崩溃!
可以说,自己是在钢丝上行走啊!下面就是万丈悬崖。
还是心急啊!
当李唐打下关中之后,高畅就有了一种紧迫感,毕竟,虽然对隋唐史没有研究,他也知道隋之后就是唐,就算这是一个不一样的时空,李唐也是他的头号大敌,若是在李唐在关中扎下根来,自己还没有平定河北,势也就不在自己手上了!
因为不想失去这个势,高畅这才在春耕未完之际,仍然动员了四万人,远征幽州,一路势如破竹地打到了蓟县城下,才发现罗艺并不是什么愚钝之徒,他就像一块没有什么肉的骨头紧紧地卡在高畅的喉咙处。
进,进不得!
退?这到是高畅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现在,军中只有半月之粮了,省点用,还能多拖几天,不过,为了军心士气,高畅不敢让士卒吃不饱。
在这个时代,一只没有灵魂凝聚力的军队是无法成为百战之师的,这也是高畅在军中大肆推行灵宝神教,把自己放在神坛上的原因,毕竟,一只拥有宗教般狂热信仰的军队能够创下许多让人难以置信的战斗奇迹,历经了无数人世的高畅深知这一点。
可是,高畅这只四万人的大军中,只有他的本部人马才堪堪达到高畅的要求,其他那些营中,虽然神官们耗尽了心神,不断地向他们灌输高畅乃是天上的神灵转世,他们必须敬之,畏之,然而,由于那些营的统领们似有似无的阻碍,以及宣传的时间还不长的原因,洗脑的效果达不到高畅的预期目的,这些士卒对高畅仍然敬畏,不过,却未达到舍生忘死的地步。
一旦军中缺粮,这些离开家乡远征在外的士卒还能保持多少的战斗意志,值得怀疑。
毕
只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人和土地而作战的军队,和一只不晓得为了什么而战的军队,两者之间的战斗意志高下自判。
所以,在温彦博没来下罗艺的挑战书之前,高畅就已经在考虑该如何安全地退兵了!
第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通过永济渠的运粮通道被截断,所有的粮草只能依靠河间郡从陆路运来,这样消耗实在是太大了,运用的人力也太多,河间郡经历战乱太久,无力承担,为了避免处在弹尽粮绝的地步,在还能占据优势的情况下退兵成为了一个最佳选择。
第二个原因,高畅已经知道了在后方发生的所有事情,官员被刺杀,当地宗族和流民聚居点的矛盾,王薄大军的进袭,所有的这些都让高畅心生烦恼。
他虽然相信在徐胜治的亲自指挥下,这些事情都会很快得到平息,但是,从这些事情中,他能够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这些事情并非单独发生的,在它们之中,必定有着什么联系,幽州罗艺,王薄,刺杀事件,领地内豪族的异动!
保险起见,高畅只能放弃掉幽州,率军南归,只要将苏定方一部留在上谷郡威胁幽州侧翼,使其不敢南下即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罗艺将温彦博派来,向高畅传达了三日后决战的战书。
为什么?
难道幽州也缺粮?
这是不可能地事情!高畅安排在幽州的无间早就有消息传来。蓟县城内的粮仓装着可以让城中军民半年衣食无忧的粮食。
罗艺应该知道他就算拖也能够将本方拖垮,为何还要这样做呢?难道他知道县快不保了,自己的援军将到!
说到苏定方,高畅对其很有一些不满,他和顾子文率领的那一万人被薛万彻活生生地拖在县,迟迟赶不到蓟县战场来。
五天前,苏定方派来了信使,向高畅立下了军令状。说是十日之内必定解决县之敌,赶到蓟县战场来,只希望他没有说大话。
虽然想不通罗艺为何选择和本方决战,不过,这个机会摆在了面前,是接受?还是假意决战。却暗中撤军,与苏定方部会合,退往上谷郡?
一个选择摆在了高畅面前,让他难有决断。
不过,不管做何选择,首先一条必须了解罗艺为何这样做的缘由,必须对幽州军的虚实了然于胸才行,看来,必须启动幽州军中布下地那个棋子了!
“对不起!这位大人!”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兵站在高畅面前,他弓着腰。忙不迭地朝高畅道歉,刚才。他端着一锅热汤险些将沉思中的高畅撞到,幸好高畅的本能反应迅疾无比。就算是在思索,依然躲了过去,不过,那一锅汤糟蹋了,一地都是。
望了诚惶诚恐地老兵一眼,高畅笑道。
“这位大叔,哪里是你的错,是我走路不小心。这锅汤还真是可惜了!”
“哪里的话?”
老兵有些局促,呐呐地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一个队正走了过来,他先向高畅行了个军礼,了解情况后,笑着为两人打着圆场,那队正应该是见过世面地人,对比自己高一级的高畅并不畏惧,依然谈笑风生,说了几句话后,知道高畅不是本营的人,而是中军大营那边过来传达讯息的军官,他热情地邀请高畅到自己的营帐去坐一坐,顺便解决晚饭。
这个营乃是高雅贤的本部所在,经过前段时间的整肃,这只军队由七千人变成了四千,不过,其中仍然有像刚才那样须发苍白的老兵。
高畅被那队正带着,在一个土灶前坐下,那个土灶旁有十来个士卒,都是跟这个叫高亮的队正来自同一个地方,高畅接过高亮递过来的热汤后,说起了那个老兵地事情,询问那人为何还在军中。
高亮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人是我的族叔,当初,本家大人起事地时候,他就跟随在大人身边了,不要看他样子不起眼,经历了这么多次战阵,仍然活到现在的人,都不简单啊!我这个族叔尤其厉害,他砍下地敌人头颅已经上百了,就在前几次和幽州贼的交锋中,也有两人折在了他手中,所以,在上次整军中,他仍然留了下来!”
一个士卒在一旁搭话说道。
“其实,本家大人问过族叔的意思,任他选择,是留在军中,还是回到地方上去,回到地方上,会分给他十几亩良田,最后,族叔选择了留下来,哎!可惜我没有这样好命,要是我能够自己选择的话,一定会选择离开军营,免得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送死!”
高亮瞪了那人一眼,说道。
“你放屁,你家中最近不是也分了几十亩田地,要不是你在军中,能分到这么多吗?”
“田地虽然分给了我们,可是,我家里只有老父和婆姨,这么多田地,他们能耕得过来吗?妈的,偏偏在春耕的时候才出兵,上面的那些大老爷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是啊!”
旁边地人纷纷搭腔。
“我家那几十亩田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没有我们这些壮劳力,家里那些人能顺利完成春耕吗?”
高亮正色说道。
“你们少发牢骚,免得让老营的兄弟笑话,神官大人不是说过吗?你们家里面地田地都有人帮助耕种,农庄互助会难不成是白成立的,只要你们努力在外杀敌,家里面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担心!”
话说到这里,那些士卒却仍然未能放下心来,依然担心家里面的事情,只是因为有高畅这个外人在,他们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到幽州来打仗,他们无法明白,在他们拿着刀枪的同时,心中惦记的却是家里的锄头。
或许,这军中大部分士卒都是如此想吧?
高畅的心情更为沉重了,对即将来临的决战,他不再抱着必胜的信心!
风萧萧,旁边的旌旗猎猎飞舞,夜色缓缓降临,士卒们沉默了下来,土灶下的火光逐一映红了他们的脸。
高畅漠然地望着他们的脸,几日之后,有些家伙的脸将不再出现在这群人中间吧!
人生就是如此!对大多数人来说,由不得他们!
自己呢?
这无数次的转世,同样如浮萍一般,无从控制,这也是现今的自己,什么都想掌控在手中的原因吧?仅仅是为了排遣那无处不在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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