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六)

朦胧中,他好像又重回那不见底的深渊。池下一潭黑水,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掌,似在绝望地求救。他看着,浑身发抖,却喊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眼见着那手掌在视线中逐渐逼近,好像有什么诡异的物体在水下飞快移动,来至他的身边。他自感遍体生凉,低头,看见黑水已没至自己胸膛——原来他早就已在这潭水之中。

仓皇中,那只手来了,向他挥舞着,青筋凸起,殷红的血迹从手掌徐徐渗出。那是一只血手。他想躲开,但血手轻易便捉住了他!

先是他的手腕,再是他的肩膀,然后他的脖颈,他的脸庞,血手一径拍打过去,仿佛要摸索出一条路径,又或者是需要用抚摸来确定他的轮廓。

离奇的是,当触碰到那只血手,他好像突然又不那么害怕了。因为那手的触感如此温柔、亲切,带着一股淡淡的冰淇淋的甜香。他惊觉他似乎是认识那只手的!

那不是别人,正是姐姐沈思月的手。

曾经那只手就这样轻柔地爱抚他,对他表达关怀、安慰,还有他们之间独有的缠绵悱恻,如今他们生死相隔,十年里他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抚摸。

“姐?”他在心里说,眼底随即涌出泪来,“姐,你是否已经知道了母亲的事,所以才来安慰我?”

血手不回答,只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让他感受到那种久违的温存,仿佛在告诉他,她将永远与他同在。

“姐,我想你。我能看看你吗?”他这样想着,努力睁大眼睛,渴望眼前的潭水里出现奇迹。哪怕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像,也将在梦中给予他莫大的安慰。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沈思月并没有现身,就连那只手,也逐渐褪色、消散,变成了一个浅浅的痕迹。

他惊慌失措地想要挽留,却在拼命挣扎着伸出自己的手时,发现自己从潭水中伸出的双手,沾满鲜血,而自己的衣服上,布满了层层叠叠、一个又一个恐怖的血手印。

“这就是我最近两天,反复在做的一个梦。”咨询室里,沈天青对着李医生说。曾经,是方舟亲自带他来这里做心理咨询,然而现在那个男人不会再出现了。

李医生解释,“方舟组长的死很可能激发了你内心的恐惧,让你回想起曾经姐姐遇害时的心情,所以不断在梦中回溯那种感觉,才会导致压抑的梦境反复出现。这也是正常现象,或许不用过分纠结。”

沈天青的嘴唇动了动,有些话犹豫着没能说出口。他梦中的“血手印”,可不仅仅是恐惧的象征。

十年前,沈思月被害后的第二天,他从家中醒来,当时的衣服上也出现了一个恐怖的手印。

那时候他吓得情绪几乎崩溃,是父亲沈西来当机立断,独自做主帮他把衣服处理掉了,却也在他心头留下深深的疑惑:自己是不是跟姐姐的死有关?

过去几次的心理疏导确实帮助他回想起了很多过去的细节,但关于“血手印”,却是在开始心里咨询后第一次出现在梦境里。

沈天青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或许意味着他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只是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那个真相。

金得利开车从咨询室接回了沈天青。自从上次两人一同经历了林家的“绑架”事件后,金得利总觉得跟这位沈大少的关系更近了一些,忍不住对他嘘寒问暖,关心他的心理治疗如何。

沈天青始终打不起兴趣,全程默然无语。回到家中,竟意外地发现父亲沈西来坐在客厅里,见了他便站起身来,像是有什么重大事项准备宣布。

沈天青站住脚,不自然地叫了一声,“爸?”

沈西来说,“今天警局联系了我,关于你母亲……”说到这里,他微微低下头,“就是袁梅的尸体,还是希望我们作为家属前去认领。

“虽然说她离开家里很多年了,但我们并没有离婚,从法律上讲仍旧是夫妻,你更是她的亲生儿子,我们就是她在彭城的亲人,所以……”

“要去警局认尸吗?”沈天青鼓起勇气说,“我跟你一起去。”

沈西来有些惊讶,随即感激地看着儿子,“好,你也长大了。”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过了半晌,沈天青打破沉默,“爸,你是不是也很伤心?”

沈西来慢慢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遇到这种事,谁能麻木不仁呢?”

沈天青便说,“那之前姐姐出事,你为什么那么冷漠?还是因为……”

说到这里,他艰难地看了沈西来一眼,又迅速把眼神调开,“还是因为你知道背后的真相,所以才不表露自己的情绪?”

沈西来轻轻咳嗽了两声,他说,“不管是你姐姐,还是你母亲,她们都是我们的亲人,失去她们对我而言,跟你一样。”

“我想要为她们追查出真相,只有这样她们才不会白死……”沈天青问,“那你呢?你也愿意跟我做一样的选择吗?”

此刻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没错,他要试图向父亲抛出橄榄枝了。看这个他一直怀疑的男人,是否有意选择跟他站在一起。

几乎是在意料之中,沈西来摇了摇头,他说,“儿子,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太年轻了,太单纯了。我要做的,不是不顾一切地去寻找什么真相,而是尽全力保全我们现在的生活,特别是,保全你。”

十三仙让张白调查胡安的出书情况终于有了进展。从数年前开始,她始终作为网络作家,在几个网站上更新作品,并没有出版社联系出版。

但是就在去年,彭城本地的一家小出版社“爱阅”出版了一本胡安的作品集,名为《与一种人生偶遇》,经过核实是自费出版项目,印刷只有五千册,在市面上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这本书中收录的也并非胡安此前在网络上受人关注的探案、志异故事,而是数篇类似于人生感悟的杂文。十三仙在网络上下载了电子版。

粗略看来,书中大概是在传递一种“顺势而为”的思想,强调要想拥有幸福的人生,就要审时度势,跟随着历史发展的潮流,这样才能真正获益。

说到底,竟更像是一本胡门的传道之书。不过胡安文笔精炼,即便很枯燥的内容,也能写作得轻松流畅,读起来并不令人反感。

而根据张白探听到的消息,就在今年年初,林氏集团曾经以“读书节”公益活动的名头,向东渡河女监捐赠了一批图书,其中就包括胡安的这本。想必这就是顾星会在女监中了解到胡安这个作家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张白还探听到,当时在附赠这些书籍的同时,林氏集团的公益部门还留下了公司的收信地址,表示欢迎这些女囚通过写信畅谈内心的困惑,再由林氏集团代为转达给作家本人,达成彼此之间的沟通。其中有数人确实收到了回信,而回信人正是胡安。

“我找到一个名叫陈凌的女人,因为欺诈罪入狱,上个月才刚刚恢复自由身。她说那本《与一种人生相遇》在女监的图书角很受欢迎,很多女犯人都写了信,跟胡安达成了联系,其中也包括她。

她说胡安给她回过一封信,写得很简短,但内容真诚,表达了对她的鼓励,还说如果出狱后有什么疑惑需要帮忙,可以继续写信来。”

张白疑惑,“仙姑你说,这个胡安,一面在外面扮狐仙,一面又做了犯人们的知心姐姐,真不知道她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

十三仙不语,只在心里盘算。按照这样的情况来看,顾星所提到的女监清洁工人张蒙,也极有可能跟胡安有过信件往来,那么就不排除她受到胡安的唆使,才对丈夫何辉起了杀心的可能。

想到这里,她便打电话给顾星,想问问她张蒙的案子有没有什么进展?顺便打算把这些发现告诉给她。

顾星很快接了电话,只是口吻颇不寻常,似乎有些不方便说话。十三仙问,“你在哪里?是否需要帮助?”顾星说,“仙姑奶奶,我看你帮不了我!”

十三仙说,“那倒不见得,难道是跟什么重要人物见面?”顾星没好气地压低声音,“我在警局!我想见张蒙一面,可是他们说案件情节严重,不允许记者跟嫌犯见面!你神通广大,有什么办法吗?”

十三仙想,如果是往常,大概找白朗即可解决,只是现在白朗因为方舟的死也在接受调查,不知方不方便,只能说,“我只能尽量帮你问问……”

顾星叹了口气,“算了,我已经联系了她的律师。”

十三仙疑惑,“她自己找了律师?”

顾星说,“是啊,这事也奇,我以为她条件拮据,认识的人也有限,没想到居然找到了两位彭城很有名的律师,据说一位专门打防卫过当的官司,另一位则是婚姻、家暴方面的能手。

“刚才我查了查,那两名律师都曾经跟大名鼎鼎的林氏集团有过合作。你说堂堂林氏集团,为什么会想要来帮张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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